經濟觀察網記者 高若瀛/文 2022年(nian)春節剛(gang)過，慶(qing)祝開工大吉——是每年(nian)李志偉朋友圈(quan)里的規定(ding)動作。

放炮、拔(ba)河、發(fa)紅包時(shi)，這(zhe)個(ge)有些(xie)書卷氣、眼(yan)睛(jing)大大的男人(ren)都(dou)是滿臉笑容，唯獨上香時(shi)表情有些(xie)凝(ning)重。沒人(ren)知道他許(xu)了(le)什(shen)么愿望，或許(xu)最困惑的還是李志(zhi)偉自己。

這(zhe)些困(kun)惑(huo)和(he)他身后(hou)這(zhe)個被家(jia)具(ju)廠(chang)、控制器設備廠(chang)包圍的(de)廠(chang)房有關：門前不大(da)的(de)綠化空地(di)(di)后(hou)就(jiu)是(shi)分置(zhi)東西兩(liang)側(ce)的(de)生產車間，中間只剩下一(yi)條狹長(chang)的(de)走(zou)廊；在車間外就(jiu)能(neng)看見(jian)里(li)面(mian)密(mi)密(mi)麻麻排列整齊的(de)綠色機械裝(zhuang)備。這(zhe)里(li)是(shi)一(yi)家(jia)紡織機械的(de)生產基地(di)(di)。

就是這(zhe)(zhe)樣一家處于產業(ye)(ye)(ye)鏈中(zhong)游(you)的(de)(de)機械制(zhi)造(zao)(zao)企(qi)業(ye)(ye)(ye)，2021年沒有被瘋漲的(de)(de)鋼鐵、銅、石化塑料的(de)(de)價格壓垮，還穩住了業(ye)(ye)(ye)務(wu)的(de)(de)基本(ben)盤，將近(jin)40%的(de)(de)產品遠銷歐洲(zhou)、南美洲(zhou)和南亞周(zhou)邊等(deng)國(guo)。僅十年前(qian)，李(li)志偉涉足(zu)的(de)(de)這(zhe)(zhe)個(ge)機械品類還被瑞士、德國(guo)乃至后來的(de)(de)臺灣制(zhi)造(zao)(zao)企(qi)業(ye)(ye)(ye)牢(lao)牢(lao)壟(long)斷。

盡管有自(zi)主研發、市場(chang)在疫情和全球供(gong)應鏈緊張的(de)(de)局(ju)面下依舊穩(wen)健向好，說話聲(sheng)音很輕柔的(de)(de)李(li)志偉，卻(que)說他很焦慮：一切都因為(wei)廠房是(shi)租的(de)(de)，剛剛續簽了5年合(he)同，但誰又(you)能說得好5年后(hou)的(de)(de)事情呢？

“我們(men)做(zuo)制造業的(de)，一(yi)年產品也就迭代一(yi)次(ci)，發展速度不是很(hen)快(kuai)，但還(huan)是希(xi)望能傳承下去(qu)。”2020年，李志偉動了買地的(de)念頭(tou)，但當時的(de)價格夾(jia)雜疫情等各種(zhong)事情最終(zhong)并沒有敲(qiao)定。

僅一(yi)年時(shi)間，當李志偉再次把買地事宜(yi)擺上議程時(shi)，卻(que)發現(xian)廣州(zhou)市同區(qu)域的(de)工業用地價格，已經從之前每畝(mu)(mu)不低于70萬(wan)(wan)元的(de)價格，競價漲(zhang)到了(le)150萬(wan)(wan)元。這意味著，如果他(ta)想拍下15畝(mu)(mu)（約(yue)1萬(wan)(wan)平方(fang)米(mi)）的(de)土地，每年需要完成的(de)稅(shui)收指標達(da)2000萬(wan)(wan)元，加上投資強(qiang)度等要求，總(zong)體需要多(duo)投一(yi)個多(duo)億。

在守業還是要(yao)增長(chang)的(de)困惑中，李志偉焦慮(lv)地跨過(guo)了2022年的(de)陰歷新年。他從(cong)未(wei)想過(guo)，土(tu)地會正(zheng)成為卡在他這樣規模(mo)中等(deng)、急需長(chang)大企(qi)業頭上的(de)緊箍(gu)咒(zhou)。

成長的煩惱

李志(zhi)偉目前(qian)租(zu)用的(de)(de)廠房，2015年搬來(lai)之前(qian)是(shi)一家燈(deng)具廠。這個將近1萬平(ping)米的(de)(de)廠區，是(shi)燈(deng)具廠老板(ban)在二十年前(qian)就買下(xia)來(lai)的(de)(de)，隨著產(chan)業越(yue)做(zuo)越(yue)不景氣，老板(ban)搖身變作(zuo)了房東。

原本坑坑洼洼的(de)(de)地面(mian)(mian)被李志偉(wei)修整填(tian)平(ping)(ping)，用了十多年(nian)破爛廠(chang)(chang)房(fang)，也(ye)被改建成如今(jin)7000多平(ping)(ping)米的(de)(de)新(xin)廠(chang)(chang)房(fang)。盡管房(fang)租(zu)從2015年(nian)每(mei)平(ping)(ping)米18元一(yi)路漲(zhang)到30元，而且以每(mei)年(nian)5%的(de)(de)速率遞增，李志偉(wei)還是一(yi)度覺得很滿足：畢(bi)竟在同等區位已經租(zu)不到這么規(gui)整和大面(mian)(mian)積(ji)的(de)(de)廠(chang)(chang)房(fang)。

但矛盾也在發展中不斷積蓄。

這個投產(chan)七年(nian)的7000多平米廠房，幾乎(hu)全(quan)部貢(gong)獻給了(le)生產(chan)車間(jian)。因產(chan)品遠(yuan)銷海外，沒有疫情的時(shi)候，每年(nian)都會有歐洲、南美洲的客戶(hu)來廠里參(can)觀。李志(zhi)偉此前想(xiang)規劃出一(yi)個產(chan)品展(zhan)示廳，“企業文(wen)化和形象也很(hen)重要，這也是在給客戶(hu)信心。”但不管(guan)是展(zhan)示廳還是設想(xiang)過(guo)的員工餐廳、休息區(qu)，李志(zhi)偉的想(xiang)法(fa)一(yi)個都沒法(fa)實現。

產品出(chu)貨(huo)最忙(mang)的(de)時候，貨(huo)架只能(neng)搭(da)在外(wai)面的(de)通道上(shang)。一(yi)人多(duo)高的(de)重型機械只能(neng)在逼仄的(de)空間里輾轉騰(teng)挪，效率不高還很(hen)(hen)危險。學過(guo)精益管理的(de)李志偉調侃(kan)道：“真是(shi)已經榨干利(li)用了(le)每一(yi)寸(cun)空間，員工們(men)都很(hen)(hen)辛(xin)苦。”

這是李志偉想買地的(de)直接原因。而他的(de)困惑或(huo)早(zao)有跡可尋：工業土地成(cheng)為中(zhong)國(guo)制造業密集區珠三角地區的(de)稀缺品，已不是新(xin)鮮事。大(da)幕早(zao)在十年前就已拉開。

深圳(zhen)(zhen)市在2012年1月(yue)出(chu)臺(tai)《深圳(zhen)(zhen)市城市更新辦法實施(shi)細則》，大(da)力推(tui)動城市更新。很多企(qi)業就(jiu)開(kai)始轉移到珠(zhu)三角其它地方，毗鄰深圳(zhen)(zhen)的珠(zhu)三角地區工業廠房價格及(ji)租金(jin)受此影響上漲。

僅2021年(nian)(nian)(nian)上半年(nian)(nian)(nian)，廣州市城(cheng)市更新改造土(tu)地面積突破(po)2000萬平方米。2020年(nian)(nian)(nian)和(he)2021年(nian)(nian)(nian)，佛山、順德每年(nian)(nian)(nian)拆除整理土(tu)地面積3萬畝(mu)，到2021年(nian)(nian)(nian)底累計拆除整理超8萬畝(mu)，改造約(yue)5.5萬畝(mu)。加上游(you)資、大型企(qi)業也下場的當前(qian)，日(ri)益(yi)緊張的珠(zhu)三角(jiao)工業用地價(jia)格走高并(bing)不(bu)稀奇。

橫向比(bi)較看，2021年廣(guang)東省總體地(di)價環比(bi)增長0.53%，其中商服、住(zhu)宅、工(gong)業地(di)價分別為-0.23%、0.76%和1.84%；總體同(tong)比(bi)增長為1.69%，工(gong)業地(di)價為3.45%，依(yi)然高于商服、住(zhu)宅的0.17%、和2.69%。從(cong)地(di)價水平上(shang)看，珠三角核心區總體地(di)價，約為全省平均總體地(di)價的1.30倍。

宏觀數值看，2021年廣(guang)東省(sheng)工業平均地價(jia)為每平米1118元。但微(wei)觀比較起來，差異會更加明(ming)顯。

2021年10月，李志偉工廠(chang)所在區(qu)域出讓的一塊(kuai)1.3萬平方米的一類工業(ye)用(yong)地，成交價(jia)將近2400萬，相(xiang)當于(yu)(yu)每平米1800多(duo)元。此外，出讓公告還寫明(ming)：競買申請人須自投產之日起連續十年實現年產值(zhi)（營業(ye)收(shou)入）不低于(yu)(yu)2.9億元，且年繳納稅收(shou)不低于(yu)(yu)2700萬元。

“算下來，相(xiang)當于每年重(zhong)買一次地(di)(di)。”李(li)志偉的(de)企業全(quan)年營收也不(bu)過(guo)1個多(duo)億，特別(bie)是面(mian)對(dui)新冠肺炎疫情、原材料漲價、中(zhong)美貿易戰、匯率等諸多(duo)問題(ti)，經營充滿太多(duo)不(bu)確定性(xing)，面(mian)對(dui)飆升的(de)地(di)(di)價，他更加不(bu)敢匆(cong)忙上馬。

但不買(mai)地就(jiu)只能這樣不大不小地活著，李(li)志(zhi)偉(wei)和他想長大的企業，正上(shang)下求索而不得(de)。

守成還是離開

盡管連買地(di)的(de)門檻都(dou)難說(shuo)夠得上，李(li)志(zhi)偉還(huan)在堅持和等(deng)待。

獨(du)(du)門(men)獨(du)(du)院固然自在，既然成本已如此(ci)高昂，企業(ye)主們(men)為何還想(xiang)買(mai)自己(ji)的地(di)？這是否是一(yi)種需(xu)要被糾偏的盲(mang)目執念(nian)？

李志偉卻說這(zhe)是很現實(shi)的考(kao)量(liang)。

他考察過政府(fu)正在大力推進(jin)的新(xin)型產業園區，看完之(zhi)后心里涼了(le)大半截(jie)。

“當前大(da)多(duo)數產(chan)(chan)業(ye)園(yuan)更(geng)多(duo)是針對中小規模(mo)的(de)(de)(de)(de)企(qi)(qi)業(ye)，或者附加值更(geng)高(gao)的(de)(de)(de)(de)高(gao)精(jing)尖企(qi)(qi)業(ye)。像(xiang)我(wo)們這(zhe)種(zhong)需(xu)要一定占地面積的(de)(de)(de)(de)中等(deng)規模(mo)制造企(qi)(qi)業(ye)，大(da)點的(de)(de)(de)(de)產(chan)(chan)業(ye)園(yuan)一平(ping)層不過1000平(ping)方米，意味著我(wo)至少要買(mai)10層樓。但我(wo)們的(de)(de)(de)(de)產(chan)(chan)品又(you)是重型機械，上下搬(ban)運(yun)根本不現實(shi)。”在李志偉看來(lai)，買(mai)10層的(de)(de)(de)(de)價格并不比買(mai)地便(bian)宜多(duo)少，此外(wai)還有要配(pei)合(he)園(yuan)區管理等(deng)諸多(duo)限制，可操作性和作為(wei)(wei)企(qi)(qi)業(ye)主(zhu)的(de)(de)(de)(de)積極(ji)性幾(ji)乎為(wei)(wei)零。

買地(di)雖然成本高(gao)昂(ang)，但(dan)除了(le)(le)能(neng)自由擴展(zhan)產能(neng)，企業也等同有了(le)(le)向銀行(xing)融資的資本。

“在幫(bang)扶中小企業方面，政(zheng)府確實(shi)在發力。” 李志(zhi)偉覺得2019年(nian)后的變化(hua)很明顯，在此之前，盡管企業年(nian)營收(shou)已經跨上(shang)8000萬元，但李志(zhi)偉仍然(ran)只能(neng)通過抵押自己的房產，從(cong)銀行(xing)貸出寥(liao)寥(liao)幾十萬元。

但(dan)在2019年“全面降準”、定(ding)向(xiang)降準支持民營企業和(he)小微企業融(rong)資之后，“銀行主動上門要給我貸(dai)款，目前(qian)我個人信用貸(dai)就(jiu)能貸(dai)出(chu)1000多萬元。” 李志(zhi)偉覺得如果能自(zi)己買入土地，日后在企業遇到市(shi)場波(bo)動時，這也將是抗(kang)風險的重要手段。

事情(qing)似(si)乎回到了原點，成了解不開的死結。但(dan)李志偉不是沒有選(xuan)擇。

緊張的供應、高(gao)昂的土地(di)競價背后，除(chu)了政府能夠出讓(rang)工業(ye)用地(di)數量緊缺的現實(shi)，還與珠三角地(di)區(qu)整體(ti)產業(ye)升級、主動尋求高(gao)質量發展的背景緊密相關。

三年前，廣(guang)州增城區的(de)新塘(tang)牛仔城因環保風暴被鐵腕治理還歷歷在目(mu)。李志偉(wei)涉足的(de)紡織機械設備生產(chan)制造，雖(sui)不像下游的(de)服(fu)裝(zhuang)產(chan)業那樣污染重、附加(jia)值(zhi)低、人員密集，但作(zuo)為產(chan)業中(zhong)游也很難獨善(shan)其身。

“小客戶在那(nei)場(chang)治理中(zhong)直接就搬走了，很多下游(you)的(de)大客戶近(jin)幾年(nian)也承受不住不斷上漲的(de)用(yong)工壓(ya)力，陸續遷(qian)往貴(gui)州、江(jiang)西、湖(hu)南的(de)腹地城市。” 李志偉說。

最近幾(ji)年，很多內陸二線城市也不斷向李志(zhi)偉拋(pao)來橄欖枝。有的地區甚(shen)至給出(chu)每畝5萬元和幾(ji)年免稅的優惠政策(ce)。

但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李志偉不想走。

不同于人員密集型的產業(ye)(ye)，機械(xie)制造業(ye)(ye)相對更加離散。一旦離開，意(yi)味(wei)著當前工廠90%以上的本地熟練(lian)技術工，都(dou)將(jiang)失去依托，他(ta)需要花費(fei)大量時(shi)間和精力(li)重新培養團隊；而現有(you)的產業(ye)(ye)鏈完整度(du)、物流配套等關鍵生(sheng)產要素(su)，也都(dou)將(jiang)推倒重來。

這些是(shi)李志(zhi)偉不能(neng)承受的(de)，也是(shi)他最(zui)大的(de)困惑：當一家地區性的(de)專精特新企(qi)業想要長大時，它該如何取與舍？

（應受訪者要求，李志偉系化名）